發展資訊科技業,地可以缺,資金可以不足,就是人才一個都不能少。
平心而論,相對文史哲,政府在資訊科技教育花的錢不算少。只是,對於傳統學科,政府哪怕心底裡覺得無助經濟,好歹有一種敬老式的認同。但對於資訊科技,心情卻很複雜,像個不懂上網的家長,看著孩子拿著平板電腦飛快的操作,滿不是味兒,唯有作些粗疏的批評,如孩子不應過早上網之類。說白了,是掌握不了新時代的新遊戲規則而不知所措。允許孩子上網,不過是無法對抗大潮流,和心知網絡技巧將來很重要。
說個真實例子。三年前,我在公共圖書館自修室上網搜集資料,驚訝地發現,需要看的遊戲網站都給河蟹掉,甚至包括自己公司的網站。詢問之下,得到的是自修室只供研習,不能打遊戲之類似是而非的回應。但當自修室的網絡可供上網購物、看電視、聽音樂、炒股,而僅僅不能登上遊戲和色情網站的時候,開發遊戲的我想不出比這個更不獲認同的待遇。三年過去,連紐約當代藝術館(MoMA)都收藏十四款電子遊戲展品的今天,我城的圖書館,情況依然。
令人無所適從的是,在同一時空,看到鄰國的遊戲產業帶動經濟起飛的港府卻又東施效顰,扶持電子遊戲業起來,甚至在大學開設遊戲開發專業。可見,即使政府支持電子遊戲業,其動機也是功利的,而非本質上的認同。
讓電子遊戲既學術又不學無術,影響尚且是行業性的,俗稱網絡 23 條的《2011 年版權(修訂)條例草案》卻是對創作和資訊科技更根本的否定。此惡法不但把所有二次創作視為侵權,觀念落伍,更賦予政府越俎代庖的權力,繞過版權持有人檢控二次創作人,明顯是借保護版權之名,打壓民間聲音。一旦通過,不但窒礙IT和創作,對整個社會都禍害不淺。
在號稱先進的香港,得不到由衷認同的不僅是科技,更包括民主。五四運動提倡至今近百年的賽先生和德先生,並非互不相干,而是互相帶動的。民主政制除了有利於社會福祉,還帶出多元、參與和真理越辯越明的精神。現政府反其道而行,單元地信奉經濟至上,表揚順民,打壓公民,以維護既得利益者為己任,鞭韃有訴求有想法的年青人。凡此種種,也同時窒礙了創新,因為創新總是立足於破舊的。西方把創新科技稱為“disruptive technology”,正是基於這種深刻理解。集體回憶、歷史建築和自然景觀值得保存,過氣的做法和僵化的市場生態需要打破。然而從保育自然和免費電視發牌等事件可見,港府做的偏偏相反。
單元的經濟發展觀,亦造成近年大專教育越益市場主導,商管金融旅遊相關學科大行其道。政府以為因應市場需求分配教學資源理所當然,但大學教育並非職業先修,即使不談百年樹人的理想,籌辦學科到學生畢業起碼需要六七年,而市場卻可以在一夜間改變,刻意去捕捉商機往往計劃趕不上改變,沒有好下場。
中大的互聯網工程是個好例子。乘著 1999 年的科網潮,中大於 2001 年開辦互聯網工程本科課程,隨著科網股爆破,連首屆學生都沒趕及畢業,主修課程便於 2003 年被取消,退守成一門專修。其後,約 2005 年,互聯網逐漸修成正果,廣泛應用予生活。2007 年,iPhone 推出,引發智能手機和流動互聯網革命。此時港府如夢初醒發現相關人才儲備不足,為時已晚。
在世界洪流面前,港府是個捕風捉影的散戶,聽到利好消息高追買入,已經太晚,忍痛沽出吧,未幾卻發現公司的潛力爆發了。政府撥款、大學決策尚且如此市場主導,年青人選科功利短視而放下興趣不談理想,背後原因難道還不夠清楚?
Steve Jobs 在生平最精彩的演講,Stanford 2005 年畢業禮的致辭提到,自己從大學退學後留在校園,解開了主修課的束縛,天天按興趣列席不同的課,不刻意考慮內容的實用性。多年後回望,卻發覺這段時間得來的學識對其後的成功影響深遠。比如字形學,當時學習純為興趣,看似毫不相干,後來卻促成 Macintosh 突破傳統打字機字體的歷史。Jobs以”connect the dots”來形象化描述這個概念:
“You can’t connect the dots looking forward; you can only connect them looking backwards. So you have to trust that the dots will somehow connect in your future. You have to trust in something — your gut, destiny, life, karma, whatever.”
其實,比起學生,社會更加需要相信 connect the dots。依賴的,不是政府對未來的預視能力,更不是甚麼強勢領導,而是整體官民堅定相信各種學問對社會的意義,看似不相關的產業可以互動並融匯,建構更美好的將來。
行文至此,目的不在爭取資源,相反,若政府真的按我的建議-當然我知道不會-花在資訊科技業的預算只會比現在少。其實,倘若社會資源不足,或者在民主討論下不認同扶持資訊科技業,也不成問題,只要政府不幫倒忙,民間自有大量協作,以各種形式推動產業,如在一個周末配對始創人並完成產品雛形的 Startup Weekend、由出席者即場自定題目並任講者的「反論壇」Barcamp、聚集留港外國創業者的 StartupsHK、還有火炭創業者「互助委員會」炭谷 Carbon Valley等。毫不過份的說,天行健,IT 人以自強不息。
說到底,香港的 IT 人不奢求獲得資助,只期望受到尊重。而所謂尊重,不是體現於百萬年薪,更無關大紫荊勳章,而是打從心底相信,資訊科技,還有純理科、文史哲、社會科學、商管金融等各種學科各個專業,對社會的貢獻不能以 GDP 衡量,而是同等重要,無分高低。
作為 IT 人,假如我對政府支援產業真的有甚麼期許的話,那便是尊重多元,僅此而已。
# 刊於《蘋果日報》,2012-12-17,編輯題為《港府的散戶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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