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入讀中文大學時,要參與一個考試,通過的話大一免讀國文。由於評分準則不明,傳言打趣說校方會把答題卷放在牛角扇前,最後沒被吹走的少數就可免讀。記得當年的作文題目大概是《理想與夢想》,是我最後一次直接談及夢想。直至去年。
具體經驗各有不同,但相信大部分港人會和我的經歷相近,離開校園後詞彙裡再沒有夢想一詞。社會很「成熟」地去告訴我們,畢業後該面對現實,仿佛現實跟夢想水火不容,夢想是個幼稚的話題。即使夢想的概念還是偶爾存在,我們都不願說出這個讓人毛管戙的詞,要用其他語言或近義詞來表達,就像粗口和情話,要麼用諧音要麼用外語,說不來才不至於太過彆扭。
去年再次談及「夢想」是接受《破折號》訪問時,聊所創作以八十年代香港為題材的遊戲《光輝歲月》。《破折號》的編輯記者均是學生,當面前的記者毫不修飾用詞地問:「你有甚麼夢想」時,我冒了滴汗,心裡的回應是「在成年人的社會,旺角一家冰室的閣樓,有人在看大台節目,有人讀馬經,有人聊股樓,有人在吃菠蘿油,兩個首次見面的人卻在談夢想,你知道有多麼突兀麼?這甚至讓人毛骨悚然。」
但我沒有把感覺說出來,畢竟我已經學會成年人該有的虛偽,這種心底話不宣於口。不是怕打擊到年青人,而是怕打擊到自己,是我清楚錯不在發問者,而在自己所參與的成年人社會,把「夢想」打壓成為日常生活中避而不談的「敏感詞」。更何況,我知道面前的年青人見的世面要比我多。
事實上我跟記者並非首次見面,至少對我來說不是。2014年人大通過「831框架」判真普選死刑當晚,學民思潮成員提前入住君悅酒店,向將住在同一酒店,來港介紹政改方案的李飛示威,結果被無理抬走,我就手旁觀在馬路邊看著。被抬走的正是面前的記者,這位有勇有謀有夢想的年青人,林淳軒。
訪問後,我回到禁說夢想的世界,偶爾看林淳軒面書的分享,也在大學站碰到過,閒聊過。再次看到他,又是被執法人員無理對待,這次變本加厲,明明影片拍得清清楚楚他在大年初一晚旺角的示威高舉雙手勸人冷靜,拾起倒下的垃圾桶,事後卻居然被警方按《公安條例》以暴動罪拘捕,更在沒有搜查令的情況下強行入屋搜查。
正好幾天農曆新年假期休息讀《莊梅岩劇本集》,以另一個媒介重看《教授》,提到有學生被警方以《公安條例》被捕,教授如何大為著緊,動員聲援。看《教授》舞台劇時就深有感受,一方面覺得好不真實,同時又覺得非常真實。不真實者,是現實生活中根本沒有人會用「人生」、「意義」、「理念」、「公義」這些在劇本中反覆出現的字詞,使得劇中人對話感覺有如在冰室談夢想般突兀。真實者,故事中議題、事件和對白,很多我和身邊的人都親身經歷過,我清楚明白,這些人和事均是真實存在,甚至近在咫尺。
要說林淳軒無理被捕事件中有任何值得慶幸的地方,那該是中文大學神學院發表聲明,要求釋放林淳軒,譴責無令搜查濫權。有別於某些為虎作倀的院校和教會官僚,中大神學院挺直的腰骨替我確認了,《教授》給我那種亦真亦假的感覺,不是因為大學「象牙塔」,在真實世界空談高大空假的議題,而是反過來,現實社會變得很假很虛偽,對社會上的不公義事件的視而不見,甚至把不願妥協的少數邊沿化為異類。大學之所以顯得不真實,正因為他相對能保存著敢於夢想的氛圍。
經常對於社會的不平產生強烈無力感,為了讓無能為力的自己好過些,有時我會想,光是在自己管理和能影響的地方,讓人可以像回到大學一般,面不紅耳不赤地談夢想而不被嘲諷,也算是件美事。
#原文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2016.02.14 “Ryu vs Ken” 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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