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告知舉家要搬往禾甚麼邨時,阿信五歲。好像說是禾斜邨。
「你只要記著「山大車」就好了。」和藹的父親明白對年小的阿信來說,那字複雜得有點過份。
政府替這沙田的第二個公共屋邨取名「禾輋」,是因為土地原是上、下禾輋的村的農田。禾輋村內龍華酒店的乳鴿和孔雀,除了慕名而來的食客,還吸引了拍《買兇拍人》時剛開始執導的彭浩翔。農田旁用以灌溉的河流,填窄後成了城門河,在後農村的沙田繼續其龍脈的角色。
「邪邪聲唔好聽」,是阿信常從老一輩口中聽到的怨言,怨政府起名不佳。阿信並不迷信,只知換了是今天的民主政府,定能體察民意,起名「和諧邨」。
「上樓」的阿信,第一個發現是沒有沖涼房。這難怪,在寮屋舊居,沖涼房是間兩百平方尺的鐵皮「獨立屋」,洗澡時,幾歲的他總是蹲著把肥皂塗滿整片水泥地,然後大玩溜冰,從一個角落滑到對面的角落。沖涼房的天花,滿滿粘著乾掉的厠紙,紅的黃的綠的,是阿信和九個哥哥姐姐用弄濕的厠紙包著脫落的牙齒,扔到天花板留下的歲月印記。據說,這樣有助長出新牙齒。
後來阿信得知那個狹小的空間既是廁所也是沖涼房,雖然覺得難以置信,但反正他信了。至於那個白色、一拉繩就能把肚子拉出來的東西沖走的裝置,讓阿信覺得好神奇。
新居難以置信之處,還有它不到舊居十分一的面積,以及它的高度。樓層越高價格和檔次越高的概念,當時還沒有被普及,寮屋居民只擔心一旦電梯壞掉得走樓梯,大多寧願選擇低樓層。至於信爸,則因為廣東佬的意頭,選了不高不低的十三樓。
屋邨一層三十四伙,四條走廊圍成中央方形大天井的設計,曾讓很多人腳軟,不敢離圍欄太近。倒是阿信少不更事,常站在欄杆旁吐口水,計算口水從十三樓著地所需時間。破玩意沒有發展成加利略的物理實驗,反而成為小孩間口水擊中途人的比賽。
站在走廊,能看到每層每家每戶,透明度極高。信家就比政府總部更加門常開,大部份時間只關著疏落的鐵閘。鐵閘後,阿信總愛盤坐地上,看著逐家逐戶拍門大喊收租的房暑職員、具節拍地唱著「白糖糕西米糕煎堆仔~」的大叔、磨刀伯、郵差、倒垃圾的家庭、派報童、傳教士的人生百態。
遇上停電、夫妻爭執,或是跳樓,家家戶戶會像看大戲似的,把天井的欄杆站個滿滿。阿信最喜歡的天井大戲,是中秋節晚上,大家有默契地點燃蠟燭,密密麻麻的黏滿在欄杆上,形成大光環,再在中間吊著燈籠點綴。只要一層的光環燃亮,其他樓層自然不甘示弱,讓天井變成一個又一個的光環。那是阿信的小宇宙。
那是坐井觀天的阿信了解世界的方式。
* 原文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3.03.24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