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每份死別都是笑喪

中文真的很奧妙,簡單如「收拾心情」這麼一個說法,也很深刻。心情就像衣物和書本,過量了要封印起一部分,封存之前要先攤出來加以整理,不值得留戀的,乾脆扔掉,非常重要的,必須騰出空間安放一輩子。今天是爸的生忌,我想盡快收拾好,再上路。

父親的追思會上,我分享了一點感受。茲化成以下文字,是為對亡父治本最後的悼念。內容跟當時講話有些出入,因為這既非講稿,亦非筆錄,純為寫下記憶中說過的話,改錯、補漏和潤飾,畢竟當時略有情緒。

要分享甚麼的話,我首先要說的是多謝。第一個要多謝的,當然是父親高治本,帶我來到這個世界,也帶給這個世界很多美好的事情。當然這個世界也有很多痛,但痛皆沿於愛。多謝他帶來的一切。

其次是母親,與爸爸一起度過半個世紀,各種甜酸苦辣,一定很不容易。前些天我在準備爸爸生平的簡介,問媽具體是哪年結婚,母親說「仔,我鬼記得咩」。我這個母親就是這樣大大咧咧。我沒記住兩老結婚的年份是沒心沒肺,但母親不一樣,對她來說,這像陽光空氣,既是白頭到老,何年結婚又有何干。

我想多謝我的哥哥姊姊,尤其是老大到老七,對父親那種超越血緣的愛錫。其實多年來我都心懷感激,從沒言謝,只因生怕一旦說了,會覺見外。廣東人有句口頭禪說「有嘢留番拜山講」,今天雖不是拜山,但我無論如何想借這個機會,表達一下謝意。

我需要多謝阿su。我難以向大家介紹阿su,因為我很不願意稱她為家傭,她除了做飯和一般家務,照顧父母的起居飲食,也是管家、修理技工、陪診、醫護人員,照顧父親排便、清潔,每朝替父親打針。父親臥病在床,su經常伴在床邊,替父親轉身,陪父親聊天,做得比我好太多。就是離開後,su也替父親清潔身體和更衣,旁邊的我卻只懂發呆。su對爸爸的無微不至,遠遠超越了一個受薪照顧者的責任,我衷心感激。

說到照顧,也要多謝威爾斯和沙田醫院的醫護人員。父親從2002年首次中風,一直在威爾斯診治。雖然香港醫療系統資源非常緊張,醫務人員壓力沉重,但我們遇到的大部份前線人員都專業而友善。也多謝信義會的日間老友記中心,在父親的晚年提供活動、療養和歡樂。

多謝各位出席追思會的親友,不論是為了爸爸而來看望他家人的,還是為了爸爸的家人而來送別他的,都讓我們感覺到溫暖。多謝協助安排這個追思會的朋友,尤其是準備場上照片的Sidney和司儀Lillian。

準備分享爸爸的生活點滴時,我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要談爸爸的性格,差不多也就是談自己的性格。假如今天有一百個人分享對家父的印象,我相信,當中有一百個會說他的人品很好。爸的一生沒機會做過甚麼壞事,做過最壞的,恐怕就是亂過馬路。記得小時候,經常聽到母親和其他人「批評」父親「擔屎都唔識偷食」。對於這點,可幸我盡得真傳,不過我的考量會實際一點,不是不懂偷,是不好吃而已。

爸爸也是個敦厚而務實的人。有一件小事我至今清楚記得。80年代工業式微,爸的塑膠原料廠關閉了,到工廠大廈應徵看更。回到家裡,爸得意地說,人家提供二千四百元月薪,不過自己跟對方說,二千二百就夠了,爸就是如此可愛。事後當然是被人鏟到上天花板,這又何止是「擔屎唔偷食」而已。我在此希望跟爸道歉,在人人在罵他笨實而非老實的時候,我選擇了沈默。事實上,我是默默支持他的粉絲。我搞不清楚,是我很認同這件事而影響了往後的我,還是我本來就是同一份性格所以很認同這件事,反正直到今天我也是抱有同一份態度,假如我要談工資,我不想要超越我所付出的。日常生活,我最需要確保的,是我所得的不會超越我的能力,我的貢獻。父親這種俗稱「無功不受祿」的性格,於個人而言只是小小優點,於社會而言卻是意義重大,假如大家都能守護著如此微小的素質,這個社會不會有貪腐,也不會有特權。

還有一點,父親是個寡言的人,平日說話不多,有事時總是沉著應對。這點我可謂青出於藍。我們這些話少的人,常被指不願表達,不說話總是被人等同於不表達,而忽略了說話只不過是芸芸表達方式裡面的一種而已,甚至不一定是最有效的表達方式,否則,這個世界大概不需要音樂、繪畫、攝影、劇作等。

如果以今時今日的標準,家父大概是很不會教導子女的一個父親,既沒有給我上樂器班、語言班,沒送我進名校,沒告訴我要做個好人,甚至也沒說過愛我。我今年42歲,爸爸84,生我的時候也是42。大家可以想像,當一個人幾十年來沒機會看過父親幹壞事,那這個人恐怕很難做出甚麼壞事來。與其說爸爸從沒開口教我好好做人,不如說他花上半輩子去表達,怎麼做個對得起天地良心的人。這個訊息清晰而強烈,超越任何語言所能表達的程度。

關於這個追思會,相信大家都能感覺到,形式跟過往的認知有所出入。坦白說,個人對中式或者說港式的喪禮相當抗拒,尤其是破地獄和打齋等儀式。我對不同的宗教信仰還是相當尊重的,可是很多繁文縟節,根本無關宗教。再者,有多少道教喪禮的死者,生前是道教徒呢。

爸爸是如此好的一個人,生前留下這麼多美好,我希望來到爸爸的送別,每個細節都是美的,比如我很難接受,按恆常喪禮的習慣給出一個讓人不安,只想盡快扔掉封包花掉硬幣的吉儀。大家聽到的舊時的流行曲,是父親生前喜歡的歌,是我給他的iPod上他的playlist,牆上和生平介紹中看到的照片經過精心挑選和後期製作,簽名本是特製的,還有花牌的字句,都認真思考過。就是小小的吉儀,說起來大吉利事,我希望漂亮得大家會有集齊一套十款的衝動。

倒是有個中國的白事傳統我很認同,那是笑喪。大家也知道,當離世者超過七十歲,所謂「壽終正枕」,像家父的情況,是為笑喪。當然,親友還是難過的,笑不出來。但笑喪的真正意義不在哭笑,而在感恩,感激曾經在一起這段緣份。因此我想修正傳統對笑喪的定義,只要我們懷著感恩的心,讓曾經一起的喜悅超越當下別離的痛楚,或者至少去理解到生與死、笑與淚是一個銅幣的兩面,那麼不論死者的年紀,每份死別,都是笑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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